緣 份

                     一般醫學醫師 王芝晴

其實本來想要等心情沉澱下來，再好好紀錄在安寧病房的種種，但我發現時間過得太慢、也過得太快。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踏入病房，空氣沉悶的令人透不過氣。環顧四週，這棟已經佇立超過一百年的大樓，牆邊原木的裝潢、黑白照片的裝飾，帶有復古感的氣息，不熟悉的空間配置，彷彿整個病房的時間是靜止的。

過了一段日子，我覺得病房是快速流動著的，病人來來去去，有時候會快到讓人來不及悲傷，又要整頓自己的心情迎接新病人的到來。跟著老師查房時，隔了一張病床、兩層簾幕，又是不同種風情的悲與喜。

跟病人相處久了會知道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他們的故事。

剛開始照顧一個肝癌的伯伯，因為需要使用我不熟悉的台語跟他溝通而心裡有點怕怕的，加上因為腦部被腫瘤侵犯，常常一個人絮絮叨叨地用台語喃喃自語訴說著他自己的小世界。久了覺得病人每天都很努力地藉由輔具的幫助繞著病房走路、以及每周三的音樂會，義工爺爺及奶奶在台上表演口琴及鋼琴，也可以在台下看到病人興奮的拿著手搖鈴隨著音樂附和。當主要照顧病人、提供病人經濟來源的姐姐出現時，又可以看到病人很像小孩子一樣，對於姊姊的建議言聽計從，也會像小孩子鬧脾氣說要出院回家的同時，又擔心著母親擔心自己的狀況而不敢去探視母親。

又或是另外一個阿姨，剛轉床進來時，大家在談論陪伴著病人進來的男性友人，他其實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但儘管家中哥哥不支持，甚至家中母親剛過世，堆積如山的事物正等著男性友人回去處理，他仍一意孤行，資助阿姨及陪病。當時我在旁邊聽著大家描述病人的狀況，心裡偷偷的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加上當天到病房接病人，討論到一些醫療決策及出院準備，面對情緒激動，甚至提到「自殺」字眼的男性友人，對比病人在一旁的淡漠無語，更讓我不禁擔心病人是否很難相處。

但隨著相處的日子漸增，發現病人說的話越來越多，在我們面前越來越自在，卸下心防後，她告訴我們她很想念父母，若狀況不佳，她希望在離開人世間以前能夠再去看看他們。心理師給了病人一張卡片，讓病人可以獨自待在病房時慢慢把她的思念化為文字，一字一句寫在卡片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透過社工的幫忙將卡片傳遞出去。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和媽媽說一聲對不起，畢竟我也是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來的女兒，我當時一時衝動離家出走，這十幾年來毫無音訊。如果可以，我會要她安心放下，不要掛念著我。」這是主治醫師查房時，病人告訴老師她想要見面時跟媽媽說的話。

每周固定的新進病人團隊會議，由醫師、護理師、藥師、心理師、關懷師及社工師一起討論，我知道了病人由於父親家暴，在十幾年前已和家裡斷絕聯繫，而病人的媽媽也罹患了和病人一樣的癌症，正安置在機構。

在社工師的努力和縣政府社會局的社工接洽之下，病人有機會去機構探望病人的媽媽，聽說病人的媽媽原本乳癌的狀況不好，意識不清醒，卻彷彿知道病人的來訪一樣，那天格外清醒，精神特別好。病人得以實現心願，跟媽媽一吐內心思念之情，我相信這一定會在病人心中留下深刻的記憶。這趟尋母的旅程，看似平平淡淡的結束，但卻餘韻不絕。

緣分就是兜兜轉轉得如此巧妙。

雖然我不會認為我在某個地方遇到某個病人，有機會照顧他或者是每天查房時得以瞥一眼是我的緣分（也許是因為工作的時間也才短短的幾個月，還遇不到甚麼驚人的巧合），但我仍舊相信著，我在安寧病房遇到的人、事，學習到的說話技巧，與家屬應對進退的眉角，應該要踩穩的底線等等。在看不到的角落，有太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都會成為我未來的養分。

很感謝在這裡老師跟學姊常常教導我許多跟家屬溝通的方法，在病情解釋之前，要記得詢問病人本人是否是到自己的病情，也可以利用回答家屬的問題來解釋家屬好奇的那個部分即可，不需要從頭開始一一解釋；又或者是老師會拉張椅子坐下來問我在病人身上看到甚麼狀況，針對不同病人討論。

「你有沒有發現我剛剛跟病人對談，講到某個詞，我突然停頓一下，話到了嘴邊又突然收了回去？」記得有次老師在查房結束，突然轉頭過來對我問了一句。

答案是「至少」。

跟病人對談時，避免使用到「至少」這個詞彙，當病人認為他已經在一個不好的狀態時，我們如果去跟病人說「不，你的狀態其實沒那麼不好」，這對於當下情緒敏感的人來說不是一個好的回應方式。雖然平常口語很習慣使用「至少」這個詞，或者在思考事情時也很容易這樣安慰自己，但我們必須要去考慮到對方的心情、處境的脆弱而去小心使用，轉而肯定病人當時的決定，給予正面的回饋，讓病人停止譴責事情發生當下的那個自己，才能減輕病人的罪惡感，避免讓一場善意的引導變成一根猝不及防戳到病人軟肋的無情的針。

與病人相處的種種，讓我覺得安寧病房並不是如表面上似乎被一層灰色的死亡的雲所覆蓋著的，它神秘的面紗底下其實仍舊隱藏著笑容，透著淚光，流動著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溫度。

 

在安寧病房的時間，過得太慢、也過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