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病房心情小故事
PGY2 王芝晴
其一
畢業後開始工作,當pgy第一年的第一個月,我並沒有開始在病房照顧病人,而是到社區進行社區醫學進行兩個月的輪訓,當中社區醫學的訓練組別安排我們到安寧病房實習一周,並分配一個個案讓我們每天去跟他講講話。記得那時在安寧病房上課,面對我們這群剛畢業的小菜雞,一個個面對死亡可能都只僅略有耳聞,而沒有面對過自己照顧的病人過世的經驗。法律上授予「醫師」得以進行死亡宣告的義務,因此當時輪訓醫院的安寧病房的學長與我們分享他對死亡宣告的看法。他認為死亡宣告除了是面對離世的病人,照顧到病人家屬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環節,因此他也會多多鼓勵家人們在病人甫離世時,多多跟病人分享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
學長示範一次給我們看,面對死亡宣告,在病床邊,他會對逝去的病人以及家人如是說:「人在他們旅程的最後一段路,身體沒有了病痛,聽說聽覺是最敏銳的,鼓勵家屬可以跟往生的人說說話,陪伴在他們身邊,說不定他們聽得到,趁機把心中的羈絆都說出來,留在陽世的家人也比較安心。」
會讓我想到上述那段話是這個月在安寧病房訓練,我照顧的一個伯伯平常是由看護照顧,偶爾會見到來探望的女兒,在伯伯狀況越來越差,進入瀕死階段的那幾天,生命走到末期時,我在伯伯的病床邊發現了只在電腦病歷的家庭樹上看過、從未見過其人的兒子及孫子。
我快速經過病床邊,又倒回去,想了想,告訴伯伯的兒子及孫子,鼓勵他們把想說的、那些以往羞於啟齒的話可以趁現在說出來,說不定伯伯聽的到,就算伯伯聽不到,希望他們也可以在跟阿伯相處的最後這段時間好好地跟他說說心底話,把那些陳舊了好幾年的關係解開。
隔著簾子,面對著病房的對外窗,躺著一位阿姨,阿姨歷經兩次大片中風,意識狀態早已成了植物人,無法對外界的刺激產生了反應,床邊是由兩個兒子輪流照顧。每天去看看阿姨,只見阿姨被顧得很好,全身乾乾淨淨的,皮膚滑滑嫩嫩未見脫皮的狀況,靜靜地躺在那裏,隨著太陽升起沉下度過一天又一天。但是或許是兒子已心力交瘁,在某次查房途中,與安寧團隊提出想要慢慢減少營養以及輸液的想法,在團隊的老師、學長姐與家屬討論減少營養的細節狀況時,我瞥了一眼病人,我瞥見在黃澄澄陽光的溫暖沐浴下,阿姨的眼角默默留下一道澄澈的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姨流淚,更何況她早已被前端的照護團隊判定為植物人狀態,這讓我很震撼、心裡為之動容。
或許人在他們旅程的最後一段路,聽覺是最敏銳的。
其二
這是一個十幾年前即在影像學上懷疑有肺癌的阿嬤,但後續並未接受進一步的治療,直到近幾年出現咳血的症狀,就醫進一步穿刺化驗腫瘤才確定肺癌的診斷,後續接受抗癌治療,無奈病情沒什麼起色,於是轉由安寧團隊接手照顧。家屬擔心知曉病情的阿嬤會承受不起而一蹶不振,因此這十幾年來一直不讓阿嬤知道病情。此次因肺炎、喘而住院,我們使用抗生素治療她的肺炎,阿嬤的病情似乎有起色,精神也看起來有改善。雖然肺炎本身有改善,但畢竟無情的腫瘤佔據阿嬤部分的肺臟,讓阿嬤一直喘喘的,阿嬤不知道自己罹患了肺癌,但自己喘喘的確不知道確切原因,老是胡思亂想,覺得是多年前將家中祖先的牌位移至他地,祖先在懲罰她;又或者是前幾個月前弟弟過世,後事辦得較為草率,因此現在阿嬤必須為了先前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心理師學姊告訴我阿嬤很不安,而且看起來很孤單,鼓勵我多多跟她講話,我也因此決定隔天要付諸實行。無奈阿嬤到了隔天病情急轉直下,氧氣供給已達最高流量,阿嬤甚至在病房哭著,抓著我的手,跟我說:「醫生你不要走,醫生在我比較舒服,我喜歡你捏捏我的手。」
每周三的病房會議,整個安寧團隊也很仔細地討論阿嬤的狀況,我們鼓勵家屬讓阿嬤知道病情讓阿嬤擔心,但家屬仍有所考量而遲疑不決,因此我們轉而建議家屬向祖先祈求平安讓阿嬤安心,但家屬態度似乎不甚積極。我們擔心阿嬤撐不了幾天,擔心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仍要被心裡不安的感覺折磨著,某天早上,在平常照顧阿嬤的護理師學姊提議之下,我們一行人拖著氧氣筒推著輪椅,和家屬一起帶著阿嬤去隔壁的觀音廟走走,讓阿嬤尋求心理的慰藉得以放心。或許我們浩浩蕩蕩在馬路上看起來很奇怪,或許阿嬤家中的信仰並不是觀音、佛祖,但我看著她那緊緊捏著觀音廟求回來的平安符的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心裡還是覺得這趟短短的旅程對於她生命的最後這段路有著長遠的影響。
安寧病房的病人來來去去的,有的病人臉上掛著溫暖的微笑離開、也有的病人逃不過死神的召喚,冷冰冰安詳的出院。而做為不同病房過客的我們,經過兩周的安寧病房訓練,交班單寫了一張又一張,總會有那幾筆色彩觸動著內心最柔軟的那一塊,由歡笑和淚水共同交織出一篇又一篇珍貴的故事。